• 《吃飯》| 章小東
  • 人的嘴巴有兩個功能,一是吃飯,二是說話 ; 也就是爭取「吃」的權利和「說」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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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嘴巴有兩個功能,一是吃飯,二是說話 ; 也就是爭取「吃」的權利和「說」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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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留學生,帶著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以及一個只會中文、不會英文的知識分子女性,三個人組成的家庭,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展開全新生活。身邊沒有父母,沒有兄弟親人,沒有故鄉的庇護,找著了吃飯的辦法,卻遺失了味道的能力。

過去的味道,小時候的味道,自己的味道。出國之後,才知道在海外謀生很不簡單。謀求吃飽飯,創造一個生活的前提,這是大事。沒有這個前提,就沒有自由。沒有這個前提,什麼北美大地,什麼溫柔之鄉,什麼美妙理想,一切都不屬於我。

章小東繼《火燒經》後最新力作,小說家閻連科、著名評論家劉再復推薦
民國最後的閨秀 張充和女士題字
※這一口飯,吃的是親情: 
我一直想告訴母親關於我的「吃飯」的故事,卻因為忙於尋找「吃飯」,拖過了一天又一天;我知道母親一直在等待我的「吃飯」的故事,卻因為害怕打攪我的「吃飯」,等待了一天又一天。終於,一切趨向定當,我可以平心靜氣地坐在母親身邊,告訴母親,關於我的「吃飯」的故事了。不料,母親已經不會聆聽我的故事,不會吃飯了。對此我感到心痛。假如可以讓我在「吃飯」和「母親」當中重新選擇,我一定會選擇後者。然而人生無悔,我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了。
我感覺到遠在另外個世界的母親,已經開始傾聽我的故事了……

※這一口飯,吃的有故事:
 我一邊品嘗著蔥油餅,一邊想像著臺灣眷村的情景,眷村是不是和我們所居住的外國留學生宿舍有些相像呢?這就好像是遠古時代的群居,緩緩流過來的一個淺灘。在這個淺灘裡面,聚集了變了名稱的群居。人類的祖先,在一開始生產能力低下的時候,為了求生存不得不群居,不知不覺烙印在我們的骨子裡了,於是大家喜歡聚集在一起,左鄰右舍擠在一起,逢年過節大家聚在一起吃一個飯,平常日子多做一個新鮮小菜,也要端到隔壁人家分享一下,這就是我們在外國留學生宿舍的生活。

※這一口飯,吃出好滋味:
 我把這些骨頭清洗乾淨以後,便放入一個最大的湯鍋裡煮開,又一起倒入水池子再洗一遍,然後放入高壓鍋內燜到骨質酥爛的地步,用鐵絲網的笊籬濾出清湯,放入切碎的捲心菜、胡蘿蔔、土豆、番茄、洋蔥頭、西洋芹等等一起在高壓鍋裡再壓了一遍,最後倒進一隻超大的慢燉鍋裡加入調味品燉。我發現這裡的牛骨頭油厚骨髓多,蔬菜不需要煸炒,直接加入猛煮,不用特別的技巧,就會燉出一鍋非常美味的羅宋湯了。

※今天,誰來吃飯──作家 閻連科 名家推薦
 閱讀章小東的《吃飯》,總讓人想起余華的《活著》。《活著》為了活著而不斷地死去;而《吃飯》為了吃飯才活著。這不是一部虛構的飄渺,而是我們民族人人記憶散片的黑色之花朵,其真實讓人不寒而慄;其質樸使真實成為一種境界而讓人尊敬和敬仰。在中國為了活著而吃飯,到美國為了吃飯而活著。這些來之物質的精神之思傳遞了作家寫作的生命之光,而那種吃飯就是生命的故事和人物,則又一次讓小說回到了我們民族閱讀的傷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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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小東

1956年出生於中國上海。在上海讀了小學、中學和大學;當過教師、編輯和資料員。
1989年隨夫攜子移居美國,在美國的一家華人報社當記者、編輯和排版。
五年後重新回到學校,學習有關電腦技術,接著在一家美國電力設計公司工作了十年。
自八○年代初期開始在中國大陸、港臺、美國、歐洲等地的報刊雜誌上陸續發表散文百餘篇,散見於《聯合報》、《中央日報》、《傳記文學》、《明報月刊》、 《香港文學》、《大公報》、《世界日報》、《十月雜誌》、《光明日報》、《文匯報》、《人民日報》、《新民晚報》。
著有長篇小說《火燒經》(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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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的蔥油餅 

自從湖南姑娘成立了那個「紅雙喜俱樂部」以後,這些飄洋過海嫁老外的中國媳婦總是想方設法、巧列名目聚在一起吃飯。這一天是怡君父親的生日,於是理所當然地湧到了怡君的家裡。那時候怡君已經離開了週刊,成功地在市中心開張一家禮品店,從看老闆眼色吃飯,一躍為自己當老闆,怡君確實是成功者。這一天正是星期五,聽說怡君要做台灣油飯,丹丹和我便率先前往幫忙,而丈夫、兒子和若為則先在家裡看足球。 

到了怡君家按下門鈴,半天沒有人開門,隱約聽到裡面有人大聲叫喚:「進來,進來,自己進來。」原來大門並沒有上鎖。推門進去,只見怡君的一雙手正插在一大鍋溼漉漉的糯米當中。 

「不好意思,我騰不出手來開門啊。」怡君說。 

「沒有關係,老伯不在嗎?我們應該先向老壽星祝壽的呢!」丹丹說。 

「啊喲,他和他的幾個老朋友在中國城裡飲茶,一會兒才會回來,你們還要給他帶禮物,真是太客氣了。」怡君忙不迭地說。 

怡君一向禮貌周全,每次見到我們都不會忘記帶些禮品,特別是送給我的兒子。講起來她有一個禮品店,但總歸是一份人情,怡君是我認識的台灣朋友當中最具有傳統禮儀的一位了。因此,這次我和丹丹商量好了一定要給他父親送一壽禮。那是一支精裝的中國人參,還有三大包從麥當勞買來的漢堡包。特別聲明:漢堡包不算禮品,是給那些習慣美國食品的孩子們的。 

這些漢堡包還是我從波德帶過來的呢,那時候波德的麥當勞促銷起司漢堡,每日下午兩點到三點之間,起司漢堡只有五分錢一個,一個人限買十個。於是我們一家三口分別出陣,三大包漢堡包就這麼買來了,才花了一.五元。第一次發現這個好事是因為附近的一個非盈利機構來找小孩子們拍照,拍好照以後,就帶他們去吃漢堡包。丈夫告訴我:「這些非盈利機構就是靠這些小孩子的照片來證明他們的活動,可以申請到一大筆資金呢。」 

母親來美國看望我們的時候,我也去買過三大包促銷的漢堡包,記得她看著高高堆起在餐桌上的漢堡簡直不能相信。那天,大家一個又一個,一直吃到再也不要吃漢堡包為止。今天,我們路過那家促銷店的時候,正看到門口的小丑在那裡打廣告,於是抵抗不住誘惑,又買了三大包。怡君聽完我的故事笑起來了,她說下次孩子們搞活動的時候,一定請我代購。說著說著她騰出雙手,為我們一人泡了一杯蜜綠鮮豔,帶著金黃色的茶水過來。 

「啊喲,烏龍茶啊,我最喜歡這種喝起來齒頰留香,回味甘甜的茶了。」我說。 

「嘗嘗看,這不是烏龍茶,叫文山包種茶。這種茶盛產於台灣北部,與凍頂烏龍茶並稱為台灣的兩大茗茶,在台灣一向有『北包種,南烏龍』的說法。」怡君介紹說。 

我舉起玻璃杯看了看,只見那茶葉呈條索狀,一根根在茶水當中舒展開來,散發出優雅的花香。喝一口,滋味甘醇滑潤。丹丹說:「真享受!」 

「原本應該用紫砂壺的,因為知道東東一向喜歡玻璃杯,所以不講究了。」怡君說。 

丹丹笑起來說:「東東喜歡玻璃杯是她特別的講究,她從來不相信紫砂壺裡泡出來的茶,她覺得不好的茶經過紫砂壺也會有好味道。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要看著茶葉在玻璃杯裡一點一點舒展才放心。」 

我有點不好意思:「唉!最好不要出我的洋相好不好?」怡君倒不介意,只是笑著說:「幸虧我用了玻璃杯,不然的話這杯包種茶要被貶低了呢。我們台灣的包種茶以台北文山區所產的最好,那裡氣候終年溫潤涼爽,雲霧瀰漫,土壤肥沃。據說採製的工藝很講究:雨天不採,帶露不採,晴天要在上午十一時至下午三時間採摘。」 

「可是為什麼要稱之為包種茶呢?」我問。 

「那是因為早先的時候,當茶製成以後要用雙層的毛邊紙緊緊包牢,以防茶香外溢,還要在包裝紙上蓋上茶名及行號的印章,所以稱之為包種茶了。」怡君回答。 

怡君說著,我卻想起來要幫怡君做油飯,結果怡君早把準備工作都做好啦,我們只是在旁邊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她操作和解釋。 

怡君告訴我們說,那糯米是一大早起來就清洗乾淨,浸泡上的。關鍵是紅蔥頭和台灣香腸臘肉一定要多放一點。我們看著她起了個油鍋,把蔥粒、薑粒、蒜粒放下去爆香,又把泡軟切成絲的香菇、蝦米、香腸、臘肉等一起放下去翻炒,在翻炒的過程當中,一點一點加入糯米,也加入料酒、高湯、鹽、醬油和麻油,最後撒入胡蘿蔔、小豌豆等蔬菜,蓋上鍋蓋就燜上了。 

在翻炒的過程當中,因為糯米愈放愈多,也就愈翻愈重,我們三人輪流上陣,我炒著炒著發現,那糯米和我包粽子的糯米不一樣,是長形的,怡君說:「做油飯的糯米最好不要用圓米,長米做出來有勁頭。上桌之前再加點香菜,那味道才會出奇的好呢。」 

看著怡君套著鑲邊的飯單,站在爐台前面不慌不忙地做了這樣又做那樣,有條有理地把小菜一樣樣端上桌子,忍不住說:「怡君啊,你好像不是在廚房間裡做菜,而是在音樂廳裡彈鋼琴。」 

怡君笑道:「你不知道啊,我是從小就做慣的,真正的『勞動人民』出身呢。」趁著客人還沒有到齊,怡君給我們講起了她的身世。她說:「你們一定不會相信的,我的父親是個當年大陸派往朝鮮的自願軍。」 

「什麼!」我和丹丹一起大叫起來。 

「不要吃驚,我的父親就是被稱之為『一萬四千個反共義士』當中的一名。」怡君繼續說。 

原來怡君父親的老家在河南,是個窮得連褲子也穿不上的地方,那時候她的父親只有十幾歲,為了吃飽飯就去當了志願軍。結果第一批衝過漢江,距離首爾僅二十公里的時候便當了戰俘。怡君的父親不大願意回憶在戰俘營的生活,只曉得和他一起被俘的是他的班長,一個國民黨投誠共產黨的老兵,也是河南人。 
這個老兵私底下對怡君的父親說,他是沒有辦法的了,因為上有老下有小,一定是要回老家去了,而怡君的父親隻身一人,還是到台灣去吧,至少有飯吃。在戰俘營的時候,兩邊的宣傳都很厲害,戰俘之間因為意見不一甚至動武。怡君的父親始終沒有透露心態,一直到最後,進行戰俘「交換」的時候,聯合國的軍人一個個分別詢問戰俘,出來的時候怡君的父親就站到了台灣人的隊伍裡。 

怡君的父親還記得,他最後用毫無表情的目光,向站在中國人的隊伍裡的班長再見,等到二十多年以後,回到老家,再次看到班長的時候,班長因為蔣匪的歷史加上韓戰的「叛徒」,已經變成一個俘虜在地上,要飯的一眼瞎了。班長向他伸出骯髒的手,怡君的父親連忙從旁邊的小攤上買了一碗胡辣湯,眼睛一眨,湯就沒有了。怡君的父親慌了手腳,他簡直懷疑那只碗也被班長吞下去了呢。 

看到班長的飢寒交迫的樣子,怡君的父親真心實意地為自己當初的選擇而感到慶幸。儘管身上被刻上了「反共抗俄」的刺青,一開始的生活也是很艱難,但只要勞動總是吃得飽,也吃得很好,這裡面還有怡君的母親的功勞。 

講到怡君去世的母親,怡君說:「我的母親才是個女強人呢,她要比我父親大六歲,原本是個國民黨低階軍官的太太,出生於地方上的大戶,跟隨丈夫登上了出逃台灣的輪船。那時候,她的丈夫一條腿已經被子彈打穿,在海浪的顛簸當中,不幸病毒感染身亡。」 

到了台灣,怡君的母親,這個有膽有識的年輕的寡婦,在碼頭上擺起一個賣小食的小挑子,夏天賣西瓜,冬天賣餛飩,不冷不熱的時候賣賣茶葉蛋,後來怡君的父親給她打下手,結婚以後擺了一個賣大餅、油條的攤頭,再後來,發展到了有一個自己店面的小食店。怡君的父母很勤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緣又好,街坊鄰居都喜歡他們。 

怡君不會忘記,每次放學回家,老遠就看到家裡的炊煙,於是加快了腳步,從敞開的店堂走進去,先熱呼呼地吞碗餛飩麵,或者加了油條的鹹豆漿,或者……,然後就到樓上的房間裡做功課。做完功課又下樓幫忙父母做生意。 

她說:「我喜歡在爐台前面幫父親打下手,看著父親做蔥油餅、拉麵條,父親那雙沾滿麵粉的手就好像是在創造藝術品一樣,包子、餃子一個個在他的手指中間滑了出來。在我的印象裡,父親的雙手永遠都是沾滿了麵粉。我在報上發表的第一篇文章〈父親的手〉,就是坐在店頭的角落裡,看著父親勞作的手寫出來的。」 

怡君的父親對於他這種豐衣足食的現狀是相當滿足的,雖然起早摸黑非常辛苦,後來還得了類風溼關節炎,十個指頭的都腫脹起來,但只要吃飽飯,還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呢?母親就不一樣了,她倒也不會抱怨,只是好像有些心事,得空便會朝著大陸的方向發呆,一直到她的彌留之際,怡君才曉得,母親在大陸還有一個殘疾的兒子,那是她和那個死去的丈夫的孩子,因為自小患有小兒麻痹,行動不便,就留在老家了,死活無音訊。 

「母親是患病毒性感冒引起心肌炎而去世的,她去世的時候始終沒有閉上眼睛,她一定要我去找到那個同母異父哥哥,告訴他,母親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他。」怡君說。 

「你找到你的哥哥了嗎?」我問。 

「我是瞞著父親,最早到中國大陸去的台胞,從浙江找到了江蘇,才找到我異父的胞哥。」原來怡君母親去世的時候,告訴她自己前夫的姓名和部隊番號,怡君順藤摸瓜找到了那個男人的原籍是浙江。 

不料到了浙江才發現,怡君的哥哥早就被他的叔伯趕出家門,淪落到了蘇北。又因為出身不好,加上殘疾,活得非常辛苦,常常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怡君說:「要是母親看到的話,一定會心痛的,我也不斷地出眼淚。最後我是光著腳離開他的,因為我把身上的衣服,甚至腳上的襪子都脫下來給他了。後來我還出錢雇人幫他蓋了三間草房,買了一個外地逃荒的女人給他做老婆,伺候他。」 

「不得了,你還會倒賣人口啊!」我大叫一聲。 

怡君把自己的食指豎起在嘴巴的前面,示意我們不要作聲,因為她聽到大門被打開的聲音,這是她的父親。她不願意讓父親知道母親的祕密,她害怕父親會傷心。我和丹丹一起站立,恭恭敬敬地準備著向這位老自願軍問好。 

進來的好像不只是怡君的父親,還有她父親的朋友,其中摻雜著湖南姑娘的聲音,以及若為、丈夫和兒子的寒暄。突然一個洪亮的聲音壓倒了大家:「老同志,辛苦啦!」 

我一愣,咦這是哪裡來的共產黨的幹部訪貧問苦啊?好像很久都沒有聽到過這種稱呼了呢。急忙走出去觀看,只看到湖南姑娘一手拎著一個禮包,一手挽著一個壯實的東方老人站在門廳裡換鞋子。看到我,老人率先對我說:「你好!我的姑娘早就向我介紹過你了,你們是好朋友,在這遠離家鄉的舉目無親的地方生活,應該互相幫助,就好像是兄弟姊妹一樣。」他說著便握住我的右手,有力地搖了搖。 

我有些懵了,這聲音這舉動怎麼就好像早年在上海的單位裡,上級領導來視察工作一樣,我以為他接下去要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這時候湖南姑娘趕忙介紹說:「東東,這是我父親,剛從台灣過來的。」我的眼面前立刻浮現出一個橫行霸道的蔣匪軍官,帶著他的阿兵哥們,上山搶奪原民姑娘的畫面,但是跟前的這位老人,絕對是和藹可親的老幹部。私底下我把我的想法對湖南姑娘說了,姑娘姑娘倒也不忌諱,她說:「哦?真的嗎?看起來共匪蔣匪都是一樣的,就好像你我都是一樣的呢。」 

湖南姑娘說話的時候,那群飽經創傷的老兵,一個個走進客廳。而我卻突然發現,幾天不見,湖南姑娘怎麼消瘦憔悴了這麼許多,於是說:「你好像減肥減得太多了,顯老唉。」 

湖南姑娘搖了搖頭說:「我母親去世了。」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上次在你家裡,還沒有聽說啊?」我顧不得走進裡屋,站在過道裡就問。 

「就是上次一起吃飯的那天半夜,我收拾完畢準備上床休息,弟弟打來了越洋電話,他語無倫次地告訴我:『母親去世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一個人趕回去奔喪。」 

湖南姑娘的兩隻眼睛有些溼潤,我感覺到了她內心的痛楚。她告訴我,她的母親是個剛烈的女子,寧瘋不屈。發瘋以後,最痛恨的人就是她的父親了,常常在眷村裡披頭散髮地亂跑。一看到她的父親又撕又打,而看到自己的孩子,就會安靜下來,抓著他們的手回家,煮一些東西給他們吃。她的母親為她的父親一共生育了四個孩子,卻仍舊不能原諒孩子的父親。 

「你是否責怪你的父親呢?」 

「不知道。看到母親的痛苦,我當然憎恨父親的霸道,把一個純情的鄉下姑娘活生生逼瘋。可是父親也是痛苦的,我怎麼能不同情他呢?常常可以看到這麼一個威武的軍人,躲在避人的地方獨自流淚。自母親一開始發瘋,他就懺悔了。他曾經跪在部落裡,任憑舅舅們痛打不還手,他發誓永遠善待自己發瘋的老婆,不離不棄一輩子。」 

湖南姑娘的父親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後來她母親得病,父親細心伺候。一直到一九八八年以後,許多台灣的老兵陸續回家探親,一個同鄉帶來消息說,她父親的元配送走了公婆以後,隻身一人孤守在山東老宅,得知青梅竹馬的老伴早已另娶成家也不責怪,反而說:一個人在外很不容易,有個伴也是情有可原,要他好好保重,不要掛念,並告知他的兩個女兒已經出道,嫁入當地的長官人家。 
湖南姑娘的父親悲喜交加,終於忍耐不住,年前把老婆託付給隔壁的阿叔阿嬸,自己偷偷跑回大陸探親。湖南姑娘說:「父親回來以後,閉口不談自己在老家所受到的款待,只是悄悄地回到家裡,把自己的鋪蓋從臥室裡搬出,再也不和母親同房。」 

奇怪的是,看到自己丈夫恨不得咬掉一口肉的湖南姑娘的母親,這一次一反往常,得知丈夫這天要回來,早早地就在家裡洗頭洗澡,梳洗得乾乾淨淨,又做了幾樣下酒小菜,安安靜靜地等待丈夫回家,後來,又安安靜靜地看著丈夫搬出自己的臥房,她不吵不鬧一點表情也沒有。湖南姑娘說:「從這以後,父親就沒有和母親同住過一間房,他好像是做了壞事一樣,正眼都不敢看母親一下,只是對母親伺候有加,相敬如賓。每天還會攙扶著母親在眷村裡走路,引起左鄰右舍的羨慕。」 

這一天湖南姑娘的母親突然清晰地對丈夫說,她想要丈夫陪她一起回娘家。湖南姑娘的父親立刻到街上置辦了大大小小的禮盒,又叫來了計程車。當汽車開到近處,她的母親要求自己走完餘路。 

講到這裡,湖南姑娘的眼睛裡滲出了眼淚,她接著說:「二十八年以前,母親就是從這條山路上被父親劫持下來的,現在同樣的一條山路,母親被父親攙扶著走上去。一模一樣的山,一模一樣的路,不一樣的只是:下來的時候還是一個含苞欲放的小姑娘,上去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病病歪歪的老太婆。最後母親走不動了,就趴在父親的背上,讓父親一步一步地背到家裡。」 

湖南姑娘的母親到了家裡的時候,已經站也站不住了,她用她的部落母語,請求鄉親父老原諒她的丈夫,並告訴大家這些年生活得很好,只是有福無命,病入膏肓。她跪在地上,祈求山神接受她這個不孝的女兒,並保護她的四個兒女……幾天以後,湖南姑娘的母親死於腎衰竭。 

湖南姑娘的故事講完了,她從皮夾裡掏出一張她母親的照片,照片只有兩寸見方,好像是翻拍的,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個面孔浮腫,神色呆板的女人,假如可以把五官分割開來,倒也是眉目嬌豔,和湖南姑娘有幾分相像。湖南姑娘真愛地凝視著照片,她又說:「葬禮以後,父親蹲在母親的墳頭不願離開,我和弟弟妹妹們強行把他拖了下來,問他是否想回到大陸生活,他說大陸的老婆對他很好,每天起床就開始伺候他,一直到晚上洗完腳。但是他選擇不再回去,而是到美國來,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湖南姑娘說著說著就把眼睛抬起來,看一眼客廳裡的父親,這時候她的父親正和另外一個不穿軍裝的軍人在分辯著什麼。「幸虧川妹子的父親剛巧從大陸過來探親,你看他們,很談得來呢,讓我放心很多。」 

「什麼?一個是國軍,一個是共軍,怎麼可以弄到一起?」我大吃一驚。 

「不要忘記國軍、共軍都是軍人,加上我的老公是個美軍,他們有軍人共同的話題。」 

這時候我也抬起眼睛,只看到客廳裡人頭濟濟,都是男人,包括我的兒子,一起聆聽當年的幾大戰役,其中的淮海戰役是湖南姑娘的父親和川妹子的父親真槍實彈對峙過的,想不到當年的死敵,現在可以坐在一條沙發上談天。我看到我的丈夫和若為也混在裡面,他們正在和湖南姑娘的丈夫交談。 

「你們知道嗎?我也是一個戰俘呢,被中國人俘虜的。」湖南姑娘的老美丈夫說。 

「那一定是朝鮮戰爭。」我的丈夫說。 

「對了,是韓戰。當時我只有十幾歲,端了一把機關槍在高地上,下面是漫山遍野的東方面孔,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的東方人,他們一個個那麼矮小,面黃肌瘦的,就好像是一群沒有發育好的小孩子,一行行一排排地衝了上來。」 

「你以為是小孩子,所以就不怕他們了?」若為問。 

「錯了,這是我所看到過的最可怕的軍人,因為一排子彈打出去,前面的戰士倒下去了,後面同樣的面孔又補了上來,似乎永遠也打不完的一樣。同樣的面孔,同樣的年輕,同樣的沒有表情,就好像是沒有靈魂的肉體,再仔細一看,其中很多人手裡甚至沒有武器,就這麼端了一根棍子,直挺挺地上來了。那是沒有辦法開槍的,只有舉起雙手投降了。」 

這時候,廚房間裡飄出一陣蔥香,丹丹嗅了嗅鼻子說:「蔥油餅!」在我眼睛裡還呈現著一排排打不死的志願軍的面孔的時候,丹丹已經把我拽到了廚房間。我發現這裡更是熱鬧非凡,所有的女眷都在這裡,一個胖乎乎的大媽正帶領大家做麵食。我坐到她的對面,不知為什麼,讓我突然聯想起了我的胖媽,可是胖媽的蔥油餅和她做出來的蔥油餅是完全不一樣的。 

胖媽做蔥油餅就好像是一件聲勢浩大的工程,先要把廚房間的八仙桌擦洗乾淨,又要鋪上比桌子還大的面板,然後用一根三尺多長的擀麵杖,把醒好的麵糰擀成巨大的麵餅,幾乎鋪滿了整個的檯面,這才撒上蔥花、鹽花,塗抹上豬油,捲成三四尺的長卷,一小段一小段地切開,做成一個個小餅。 

而眼前的這位大媽,手持一根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擀麵杖,在一塊小小的砧板上操作,她說:「我從來都是在砧板上做蔥油餅的,住在眷村的時候,廚房只有一點點大,可以做餅的平面只有這塊砧板,旁邊小小的一個爐子上架著一個小小的鍋子,我就骺著背,站在那裡做餅。那時候真艱苦,常常是一陣颱風,便把鍋碗盤瓢統統颳跑了。」 

「什麼?你們在露天燒飯的嗎?」我不解地問。 

「姑娘,你不知道,當初跟著蔣總統遷徙到了台灣,每天都在叫喊反攻大陸,總以為馬上就要打回去的,眷村不過是臨時歇歇腳的地方,上面的長官也不允許大家有長期的打算,而是讓部隊隨時都做好開拔的準備,所以早期眷村的房子都是用簡易材料搭建起來的臨時房子。最普遍的叫克難房,屋頂蓋稻草、竹爿爛泥牆,常常是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那種房子連私人廁所也沒有,洗澡都是在房間裡,用一個大鐵盆,倒進燒熱的水洗的。」 

聽起來有點像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故事,回想起國內的軍區大院,卻是另外一番情景。軍區大院裡面是供給制,起碼是吃得好,不用擔心肉票,可以在那裡走進走出,絕對是高人一等。眷村和軍人大院,勝者王敗者寇。我撕了一張剛剛出爐的蔥油餅,放進嘴裡,有些硬,用力咬下去,那是完全不同的蔥油餅,裡面包含著另一種吃飯的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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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日期】 

2013年3月22日起至2013年4月13日止

 

【活動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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